章节目录 第一卷:觉世真言 第一章:残页疑云(2 / 2)

作品:《重光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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脑海里浮现出那些残页,那个被抹去的红印,那行小字批注。“技之失,国之衰始也。”

还有“启明”视频里的最后一句话:“知识不会自然死亡。它只会被遗忘,或被杀死。”

下午三点,陈思源坐在图书馆古籍部的阅览室里。

他面前摊着李教授给的那本《明代军器制度研究》,还有从书库调出的《武备志》《火攻挈要》的影印本。但他看不进去。

笔记本电脑开着,显示的是他建立的残页分析文档。他已经把七张纸的全部内容录入完毕,正在尝试断句、注释。

文字并不连贯,有些地方显然缺失了前后文。但大致能还原出一个轮廓:某位兵部官员(或受兵部委派的监察官员)在崇祯某年,巡视浙江沿海卫所,检查军备状况。记录详细到每一门炮、每一支铳的状态,库存火药的数量和品质,甚至士兵的训练程度。

语气越来越凝重。

“定海卫水师战船十存其三,余皆朽坏不堪用。卫指挥使言:修船银两五年未发。”

“见老兵持鸟铳试射,三十步外偏靶尺余。问之,曰:此铳铸于万历四十年,膛线已磨平,早该更替。然新铳何在?上官不语。”

“火药匠户逃亡过半。留者言:官价不及市价三成,何以养家?故多以次充好。”

陈思源一行行往下看,胸口像压了块石头。

这不是简单的腐败,这是整个系统的崩坏。从中央财政到地方执行,从武器制造到人员训练,链条的每一个环节都在锈蚀、断裂。

而这一切发生在崇祯年间——距离明朝灭亡只剩不到二十年。

他打开地图软件,找到浙江沿海。定海卫、宁波卫、观海卫……这些曾经在抗倭战争中发挥关键作用的卫所,在崇祯时已经成了空壳。

为什么?

教科书上的解释是:朝廷腐败,宦官专权,土地兼并,农民起义,后金崛起,小冰河期天灾……所有这些因素叠加,拖垮了帝国。

但有没有另一种可能——所有这些“原因”,本身也是一个更深层问题的“结果”?

那个深层问题是什么?

他想起残页上沉翁的话:“若朝廷善用此技,何至于今。”

技。技术。知识。以及组织、运用这些技术和知识的能力。

一个文明最核心的东西。

手机震动,打断了他的思绪。是林薇发来的消息:

“思源,你上次问的基因数据分析有初步结果了。什么时候方便?我们可以聊聊。”

林薇是他硕士时的同学,现在在分子人类学实验室读博,研究方向是东亚人群的迁徙与混合。一周前,陈思源把残页的事告诉她,顺便问了一句:能不能从基因角度看看,明清易代到底对人口结构产生了多大影响?

当时他只是随口一问,没想到林薇真的去做了。

他回复:“现在就有空。我在图书馆古籍部。”

“二十分钟后,一楼咖啡厅见。”

图书馆咖啡厅弥漫着咖啡豆烘焙的香气和低低的交谈声。

林薇穿着实验室的白大褂就来了,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。她在陈思源对面坐下,点了杯美式,开门见山:

“你给我的那个问题,我做了个简单的模型分析。数据主要来自我们实验室积累的样本,还有已发表的东亚人群基因组数据库。”

她打开平板,调出一张图表。复杂的散点图和主成分分析图,陈思源看不太懂。

“我对比了三个群体:现代汉族、清代中期墓葬出土人骨的古DNA样本、以及宋元时期的人骨样本。”林薇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,“结果很有意思。”

她放大一张图:“从父系Y染色体单倍群来看,现代汉族的主体类型,与宋元时期样本的连续性非常高。也就是说,从遗传学角度,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、足以改变人口主体结构的外来男性基因流入。”

“这意味着什么?”陈思源问。

“意味着‘换种’论是不成立的。”林薇喝了口咖啡,“清军入关、统治近三百年,但从父系基因看,并没有出现所谓‘满人取代汉人’的遗传学证据。当然,有一定程度的混合,但比例远没有某些人宣称的那么高。”

她切换到下一张图:“但这里有个矛盾点。从线粒体DNA——也就是母系遗传来看,清代样本中确实出现了一些新的类型,频率虽然不高,但统计显著。这些类型与北方草原人群有亲缘关系。”

“所以是……女性流入较多?”

“可以这么理解。也可能是战争、迁徙导致的人口流动。”林薇收起平板,“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。最关键的是人口数量。”

她调出一份数据表格:“根据地方志、赋役黄册等史料重建的人口数据,明末中国人口大约在1.5亿到2亿之间。清初顺治、康熙时期,这个数字暴跌到不足一亿。虽然有战乱、天灾的因素,但下降幅度仍然大得异常。”

陈思源想起自己查到的数据:“是的,我看到的估计是下降了至少三分之一,有的地区甚至十室九空。”

“问题就在这里。”林薇压低声音,“如此剧烈的人口下降,如果是正常的战争和灾害导致,那么在遗传结构上应该会留下明显的‘瓶颈效应’——也就是人口锐减导致基因多样性降低。但我们从古DNA数据里,没有看到这种强烈的信号。”

咖啡厅的背景音乐换了一首爵士钢琴曲,慵懒的音符漂浮在空气里。

陈思源盯着林薇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我的意思是,要么史料记载的人口损失数字被夸大了,要么……”林薇顿了顿,“损失的人口并不是均匀分布的。可能集中在某些特定群体、特定阶层。而我们的采样,可能恰好避开了那些群体。”

“特定群体?比如?”

“比如城市居民、知识分子、工匠、士兵——那些在改朝换代中最容易被系统性清除的人群。”林薇的声音很轻,但每个字都清晰,“如果一场变局不仅仅是为了夺取政权,而是为了摧毁一个文明的精英阶层和技术传承者呢?”

陈思源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柱爬上来。

他想起那个被抹去的红印。想起《天工开物》被删改的章节。想起残页上沉翁关于“技之失”的叹息。

“当然,这只是推测。”林薇说,“遗传学只能提供线索,不能直接证明历史事件。我们需要更多证据——更多的古DNA样本,更详细的历史记录交叉验证。”

她看了看表:“我实验室还有事,得先走了。数据我发你邮箱,你可以慢慢看。不过……”她犹豫了一下,“思源,你最近是不是在查什么敏感的东西?”

陈思源一愣:“为什么这么问?”

“昨天实验室有个师兄,闲聊时提到最近网上有些关于历史问题的争论很激烈。他说学校宣传部发了内部通知,要求师生‘谨慎参与敏感历史话题的讨论’。还特别点名了几个关键词……其中有一个是‘文明断层’。”

“文明断层?”

“嗯。我不太懂历史,但感觉这词不简单。”林薇站起来,“你自己小心点。还有,你那些残页,最好别到处说。”

她拿起没喝完的咖啡,匆匆离开。

陈思源一个人坐在那里,许久没动。

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,图书馆的灯光次第亮起。咖啡厅里人来人往,学生们捧着书和电脑,谈论着论文、考试、实习。

一切如常。

但他知道,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。

背包里的残页,林薇的基因数据,“启明”的视频,李教授的告诫,还有那个神秘的内部通知……所有这些碎片,开始拼凑出一幅模糊而令人不安的图景。

他打开手机,点开“启明”的主页。

依然没有新视频。

但在那个关于《天工开物》的视频评论区,最新的一条高赞评论引起了他的注意:

“UP主,如果明朝的技术和知识真的被系统性地销毁,那我们现在学习的‘中国历史’,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?我们引以为傲的‘五千年文明’,会不会有一部分……是空心的?”

发布者ID是一串乱码。

底下有三百多条回复,争论激烈,但“启明”依然没有回应。

陈思源关掉手机,望向窗外。

夜色已经完全降临。图书馆的玻璃幕墙倒映着室内的灯光,也倒映出他自己的脸——疲惫,困惑,但眼底深处,有一簇火苗在艰难地燃烧。

他想起残页上最后一行字,那墨迹很淡,几乎要融入纸张的纤维里:

“此行所见,触目惊心。大厦将倾,非一木可支。然匹夫有责,当尽绵薄。录此存照,后世或可鉴之。”

录此存照,后世或可鉴之。

写字的人,在记录这些的时候,是什么心情?绝望?不甘?还是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,相信这些文字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刻,被某个人看见,被理解,被记住?

陈思源深吸一口气,收拾好东西,走出咖啡厅。

古籍部的阅览室就要关门了。他得去取回那些影印本,然后回出租屋。

夜风很凉,吹在脸上,让人清醒。

他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,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。远处,历史系大楼的轮廓隐在夜色里,像一座沉默的堡垒。

堡垒里藏着多少秘密?又封锁了多少真相?

他不知道。

但他知道,从今天起,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,只是埋首于故纸堆,写那些四平八稳的论文了。

那几页残纸,像一柄钥匙,打开了一扇他从未想过要打开的门。

门后是什么,他不清楚。

但他必须走进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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